电影里的丈夫,与原作高度重合。不深究的话,他是一位成天忙于工作,但同时也会担心悦子,希望为家庭分担的男性角色。与原作产生差异的地方是,电影中突出了两个细节,一是二郎谈起自己对于父亲的不满时说,我永远忘不了当我要上前线时,他振臂高呼了三声“万岁”;二是当悦子为二郎系好鞋带之后,听到他说要有个做母亲的样子时,问他是要我放弃之前的一切吗。而正是这两个细节奠定了这个角色的复杂性。他对于父亲战争时期的盲目爱国主义深恶痛绝,他在刻意疏离父辈,有意识将自己投入新日本建设的同时,却又在无意识地重复着传统日本家庭中令女性窒息的男女关系。或许这些有意识与无意识,都是在为自己的利益服务,但这样的角色出现在战败后的日本恰到好处,他傲气、隐忍、局促矛盾,也紧张、不安、无所适从。可能也正是这样的内核不稳,让悦子坚定了自己挑起负责女儿未来重任的决心。其实,那个年轻的悦子,又何尝不是矛盾的?她也向往传统的日本家庭,在丈夫不愿和父亲同住的时候,建议让其长住,在公公询问她二郎是否温柔,你是否幸福的时候,回答得斩钉截铁。然而当一些潜在的不适积累已久,当那个刚从废墟中走出的日本带着不稳的内核企望一飞冲天的时候,她也被杂志与海报上电影女郎的摩登装扮吸引,她也对不再拉小提琴的自己有了新的想法,她在摇摆中,选择了即便艰难但是充满可能的新天地。
佐知子屡次三番强调自己远赴美国的计划是为女儿万里子着想,却在日常生活中不介意她的离家出走或与人打架。她似乎既关心又放任自己的女儿。也许这也是这个人物的双面性,她给予女儿小的自由,却希望在大的方向上全权掌控。彼时的悦子还在妊娠期,她时常照看着被母亲忽视的万里子。也在一次万里子走丢后,与佐知子一起慌忙寻找。当他们在河对岸的滩涂地上的一条小船中发现被困住双腿的万里子时,腿上的麻绳获得了电影的特写。如果此时对于特写的原因有些疑惑的话,那之后悦子一个人再次奔跑在这片滩涂地上,在小船上找到独自一人的景子,而景子看着悦子手中紧紧握着的麻绳问她:“妈妈,你为什么拿着那个”的时候,麻绳的作用就凸显了出来。此时悦子的身边没有佐知子,船上的小女孩是与万里子相同长相的景子。在原作中,也是在类似的场景,第一次袒露出悦子的朋友佐知子可能就是悦子分身的秘密。然而电影为了这一刻,还有不少细密的暗线,比如妮基看到的家人照片中那位低头的长发少女,比如万里子用来做猫窝的牛奶箱正是家中放景子遗物的收纳箱,比如佐知子小心翼翼包起来的瓷器碗碟中也有悦子用的杯具。电影中的麻绳暗示着悦子在自己无法独自控制女儿的那段心力交瘁的日子里,可能也想过或者甚至已经用过麻绳来困住女儿的逃离。
当佐知子抱着万里子心爱的猫箱,将箱子再三浸入河水,大概是在确定两只幼猫都已淹死之后,她蓦然一个回头,大屏幕正中间的高挑身材的顶端挂着一张魔女般的脸,脸上挂着的似笑非笑让整个影院的空气顿时凝固。那张脸的目光直接望进了影片主人公悦子的眼眸深处,直接叩问着在梦里反复出现那块滩涂地的悦子的内心。
《远山淡影》(2025)剧照
“她是你的朋友吗?”“我想是的,当时我身边没有什么人。”妮基与母亲的对话,像是对母亲的质疑,也像是母亲的自我确认。
年轻悦子镜头和与其基本重叠的妮基镜头的先后出现,或者悦子台词与妮基台词的有意重复,非常明显地提示出了这两位女性之间的代际传承与代际更新。悦子看着万里子,妮基走向景子的房间;悦子对佐知子说新的生活一定很好,佐知子附和了一句一定很好,悦子对妮基说我当时就应该知道新生活不会那么容易,而妮基却说不会的,你一定不知道,你一定以为它会很好,悦子也附和了一句以为它会很好。台词在观众脑海中产生的延宕性,让语言的反复具有力量。
影片最后,妮基翻出了悦子的老照片,照片上的悦子穿着此前佐知子出场时的服装,她用流利的英语、自信的谈吐与美军或景区的美国女人交流。如此清晰的身份重合是原作中不曾出现的,但对于妮基来说这是她对于母亲过往的一次重组,是她从听到的片段叙述中拼接出的母亲的故事。石黑说:“回忆模糊不清,就给自我欺骗提供了机会。作为一个作家,我更关心的是人们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而不是实际发生了什么。”
上海大光明电影院的这场《远山淡影》映后有导演与观众的见面会,会上有位观众提问:原作中似乎一切都比较朦胧,但是影片中明确提出了“希望”这个关键词,不知道导演是否有什么考虑?导演石川庆回应说,在改编过程中,如何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作品传递给当代观众,如何连接相隔四十余年的时空是最主要的顾虑,也因此有了最后这样清晰化的表述。的确,除了影片中多次出现的“希望”是原作中未有的渲染以外,整部片子都将悦子与佐知子的身份重合呈现得更为明确,这样的清晰化没有弱化原作对于记忆与遗忘的探讨,同时还强化了悦子的表述逻辑:这一场电影仿佛是悦子的一场对过往若即若离的确认。
她小心翼翼地以一位朋友的视角回望来时的自己,可能真有这样一位朋友,她偶尔走进过悦子的生活,悦子得以取巧地将自己的经历嫁接上去,以“我有一个朋友”的陈述方式讲出不愿回望的故事的经过。她不断质疑自己,在陈述过程中将年轻的自己置于朋友的对立面,质疑佐知子对待女儿的方式;她不断纠正自己,在“朋友”佐知子忙碌的时候主动照看小女孩。但是最后,她看清了自己,小女孩对面站着的恰恰是当时那个矛盾的自己,她褪去了朋友形象的伪装,直面年轻时的自己。悦子也在影片清晰化的表述中获得了面对自己的勇气,进而也获得了新生的可能。